專文
作者 | 鄭伃倢
「科學傳播泛指與群眾分享或討論—廣義的—科學的過程、結果和影響的多種方式。科學傳播主張以對等互動(interaction)的方式去解釋科學與技術發展、去討論科學與技術相關的議題。」1
1980年,英國皇家學院(Royal Society)發佈博瑪報告(the Bodmer Report),認為當時的社會大眾普遍缺乏科學知識、也缺少符合科學邏輯的思維能力——又稱為缺陷模式(Deficit Model)理論,認為大眾之所以經常對新興科學或科技發展持有批評與反感,是因為「普通人」不具備「科學家」才有的專業知識,缺乏科學思維、無法掌握科學邏輯。公民科學素養不足將可能負面影響科學研究與科技創新的成果,進而影響國家未來發展與競爭。若科學社群想要贏回大眾的信任與支持,需要投注心力於促進公眾理解科學(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, PUS)。
但「了解科學,民眾就會支持科學」的概念,以及「把科學事實說好,不然就說得更好(Telling the facts, telling the facts better)」的溝通策略,在後續的15年間受到嚴峻的考驗與挫折。這類溝通往往是單向的,且忽視閱聽者的反饋和感受,反而加深「由上而下」、「由科學家往普羅大眾」或「由專業往非專業」這類極具教化口吻的知識傳播方式,強化專家與群眾之間建立對立的高牆。英國社會並沒有因為更多的教育活動或公開講座,就變得更信任、更支持,或更願意挹注資源、更有興趣去瞭解科學知識及其發展潛力。
2000年,英國上議院的科學與技術特別委員會(the House of Lords Select Committee 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)提出的另一份報告,主張以「公眾參與科學(Public Engagement of Science, PES)」的概念取代「公眾理解科學」:在科學知識生產的過程中,以對話(dialogue)、雙向互動的方式納入民眾的想法、需求和疑慮,進而讓民眾加入並參與關鍵的科學政策與決策。不再僅追求「科學事實」是否正確闡述,或知識是否傳播或廣發;而是考量閱聽者的文化背景,例如:群眾對該議題的熟悉度、價值觀、感興趣的程度與動機,進而設計合適的群眾參與策略。2
常民專家(lay expertise)一詞也在此時出現,指「不具有社會所認定的典型學術背景或履歷,但因實際體驗與經驗豐富而比研究者更熟悉該議題或問題細節、解法、需求的人們」,例如:熟悉在地天氣與生態變化的農耕者,或實際接受醫學處置的病人與照顧者,常民專家經常能提供外人難以窺知的關鍵知識與見解。
至此,理想的科學傳播實踐強調的是將群眾/閱聽者視為知識生產過程的主動方之一,不再僅是告知(informaing)灌輸人們資訊與知識,而是將其感受與回饋視為值得相互諮詢(consuliting)的部分,甚至邀請相關群體一同進行協作(collaborating),最後能將知識的力量與產出知識的力量賦權(empowerment)於全體。由過去視科學為知識崇高地位,轉為強調群眾在知識生產與實踐過程參與的重要性。
各學術領域裡,名詞界定總會是重要的討論標的之一。但「科學教育」、「科學普及」,乃至「科學傳播」這些名詞的創建與區分,更多似乎是為因應當時代的新概念或需求,而提出對應的願景與行動方針。又國內與國際文化脈絡的差異,名詞定義-實際行動的認知與意義相對模糊,致使科學傳播者們彼此的主張和追求大有不同。這篇文章提供我個人在英國的所學和理解,其他相關討論可在網路與學術資源找到,鼓勵大家多方涉略。
科學普及與科學教育一詞的出現,可往前追溯至十七、十八世紀。科學普及(Science Popularization,簡稱科普),泛指以所有一般大眾為對象,推廣與或倡導科學知識與概念的傳播行為,常見的如:科普雜誌、文章、數位影視媒體等,自媒體的知識分享也可算是科普行為的一種;而科學教育(Science Education),則可視為特別指教育機構、學校等含有明確規範的課綱與標準的知識教育行為,例如國民基本教育。3
相較於前兩者,科學傳播與群眾參與(Science Communication and Public Engagement),則是1980s左右,因應近代的科學-社會議題而出現的整合概念。除了企圖綜括科學教育與科學普及,也納入(科學)新聞學、傳播學、多媒體科學等跨領域學科的理論和思維。這個領域期待科學傳播者能同時是實踐者也是研究者——既能在第一線與目標族群進行溝通與互動,又能藉研究工具針對溝通行為進行資料蒐集分析與反思。
英國科傳畢業生們多前往三類場域就職:一是政府或立法機關的科學幕僚,二是機構或學校等教育現場,三是私立或公立科學研究單位的媒體室。
在政府或政治單位裡,由於英國的證據基礎決策(evidence-based policy-making)的政治環境相對健全,諸如食品安全、醫療衛生、環境污染等法案擬定,需要科學研究背書。科學傳播者會負責挑選、整理,並轉譯相關的科學研究資料,製作成政策摘要,以提供給決策者和利害團體參考。另外也在政府擬定地方計畫(例如:區域遠距醫療服務、社區街道路面改造、農作物引進與種植推廣等)的時候,協助主持公民對話(dilogue)與公民審議(deligation),引導有關利害關係人(stakeholder)、個體與團體進行協商並達成共識,增進民眾共同治理。
教育機構包含體制內或體制外的單位,例如:博物館、科教館、學校、推廣中心等。他們在這裡擔任常態或短期展覽(exhibition)、外展(outreach),與科學節(seience festivsl)等的策展人與講者,也推廣藝術,或在學校校園等正式教育機構裡擔任第一線教師與講師。
在公私立學術單位與大學的媒體室裡,則擔當推廣和宣傳的任務,運用新聞稿或各類社群平台發布最新的研究結果和突破,為社會經濟發展推廣新知,同時為學校、實驗室與研究單位爭取曝光度和知名度,促進潛在的支持和合作機會。
整體而言,英國的科學傳播已非停留於提升民眾的科學素養,而是追求賦權於群眾、共同參與科學政策決策。其相對多元的溝通需求及成熟的社會環境,為科學傳播提供理想的研究與實踐場域,使其核心理念有試驗、反思、發展並完善的機會。
反思國內的科學傳播研究與實踐,早期的科傳由於響應「提升科學素養以提升國家競爭力」,其研究興趣主要聚焦在科學-媒介-公眾的線性傳播模式,尤其聚焦在科學新聞/媒體/科學記者理解科學與轉譯科學的能力;雖然近代受「公眾理解科學」與「公眾參與科學」概念影響,逐步轉向探討科學知識與社會、群眾等互動關係,但似乎還鮮少見到納入群眾參與科學決策與討論的案例4,5。
如果和周遭的朋友閒聊的話,不難發現民眾普遍對於科學傳播的認知,大部分指「提升民眾科學素養」的科學教育類活動、影片動畫與出版物;或因應近幾年對假訊息、偽科學等意識提升,日受重視的事實查核與新聞媒體素養。機構與群眾所期待的科學傳播踐實踐,往往限於帶大家發射水火箭、運用流體力學浮空乒乓球,或寫文製圖剪片的社群網站小編。缺乏想像力和實驗性的科學傳播活動,也讓群眾對於科學主動參與的掌握和想像,停留在相對狹隘自封的位置。
在英國,由於與群眾共同思考、辯論與參與科學社會議題(socio-sciencetific issues,例如:基因編輯、氣候變遷等)的風氣發達。在圖書館、科學館、學校,甚至酒吧,都經常可看見由不同團體或人群,例如科學家、藝術家、學生、病友、環保團體等,發起的溝通作品,概其都極具互動性與意義。
其中我最喜歡的一件作品是「搖籃到墳墓,無論是疾病或健康(Cradle to Grave,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)」,由大英博物館與惠康信託,於2013年委託Pharmacopoeia製作。藉由按照人從出生、年老到死亡的時序,線性陳列出英國生理男性及女性,人生各個時期平均服用的藥物種類、劑型與數量,佐以關鍵圖片和文字說明,以病史反映出英國當代人一生的樣貌,同時刺激大眾對於「人對生理、生命、健康、醫療物質的期待」與「更好的生命和未來」進行反思。
製作團隊系統性地研究英國整體的死亡率與發病率,及各類藥品的處方-調劑數量,算出平均英國人一生會服用近14,000顆處方藥品(指需要醫師開處方箋才能拿的藥;不包含自行購買的藥品)。從成長發育、避孕助孕、心血管疾病、精神焦慮,到年老時的骨質疏鬆,最後面臨癌症與失智症狀等的用藥,逐步帶領人們經驗正在發生、或未來也即將發生的「疾病旅程」,一同探究人們真實的生活樣貌、掙扎與希望。
「Cradle to Grave,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(應是取自婚禮誓詞:[...]無論是貧是富、是疾病是健康.[...]我要支持你、愛護你與你同甘共苦[...])」
以科學傳播與群眾參與評估(evaluation)的三個主要面向來看,這個作品提供包含感受、討論,反思與行動呼籲的互動脈絡與動機,在議題與群眾之間建立情感共鳴與關聯性(relevance),並同時將對於當代醫療治癒的信仰價值立場不同的人帶進對話(dialogue)裡6。無論是給藥的人、吃藥的人、相信藥有用的人、認為自己不需要吃藥的人⋯⋯不同的人對於這個作品的反饋,反映了當代對於健康—疾病的認識,與個人對於病痛的親身經驗7。這件作品目前仍被展示在大英博物館裡,每年提供無數在地居民、英國公民及學生,和全球旅客觀覽,製造無數反思與討論的契機。
這件作品是我個人對理想科學傳播作品的想像,它顯示鉅觀層次的科學傳播與群眾參與的價值與潛力,與科學-藝術共創特有的情感共鳴與普世性。若「應將科學傳播視為一連串涉及溝通互動、具備社會學意涵的連續過程,而非僅是篩選、簡化科學知識的結果8」,那科學傳播者與作品,應是一種會去追求匯集跨領域知識與視野、融入社會政策與文化脈絡,並懂得以情感價值為動機,進一步去幫助人們解決實際面對的問題,改善人們對未來生活想像的實踐行動派。
在台灣,面臨近代各種牽扯科學技術與社會文化的議題,人們也需要更多能提供跨領域視角、開放與接受討論辯論反思的情境,以共同面對複雜科學社會問題。期許由科學傳播實踐開始,能不止步於追求將科學講得淺白易懂9,而是能一起在不遠的未來,拓展出其作為當代複雜科學社會議題解法的角色與可能性。
1. National Co-ordinating Centre for Public Engagement(NCCPE):https://www.publicengagement.ac.uk/
2. Frans van Dam, Liesbeth de Bakker, Anne M Dijkstra, & Eric A Jensen (2020). Science Communication: An Introduction. World Scientific.
3. Massarani, L., & Moreira, I. C. (2004). Popularisation of science: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and permanent dilemmas. Quark, 75-79.
4. 張耀仁(2020)。〈臺灣「科學傳播」研究析論:理論詮釋與反思(1970–2019)〉,《傳播研究與實踐》,10(2):1-32。
5. 張耀仁(2019)。〈科普,抑或科學傳播:關於臺灣的析辨與反思〉,《屏東大學科學教育》,5:1-8。
6. Reed, M. S., Duncan, S., Manners, P., Pound, D., Armitage, L., Frewer, L. J., ... & Frost, B. (2018). A common standard for the evaluation of public engagement with research. Research for All.
7. ‘Cradle to Grave’,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. Pharmacopoeia. http://www.pharmacopoeia-art.net/articles/in-sickness-and-in-health/
8. 同[4]
9. 黃俊儒(2012)科學教育的再延伸-歐洲科學傳播學術參訪之紀實、返想與策勵。科學教育月刊。2012(346):12-27。
醫藥工作人員/獨立科學傳播研究與實踐者,持續學習、發掘與創造科學-藝術共創中的科學傳播價值,希望總有一天台灣能有自己在地的科學傳播-科學-藝術共創與共學社群。